2006/09/01

狀態:Boring

前幾天讀了自由時報副刊,讀了這篇,恍然發現自己不是憂鬱,只是無聊。

轉自鯨向海BLOG:http://www.wretch.cc/blog/EYEtoEYE&article_id=4320838


Boring

文/鯨向海

一個朋友傳來簡訊:「天空正在轉變顏色,想起未曾改變的自己,有一種不能告訴他人的悲哀。」無法改變的生活,一開始首先是無聊,接著難免感到悲哀。無聊很可能是憂鬱的前兆之一。憂鬱症裡有一診斷的要項是「對之前曾感到有趣的事物失去了興趣。」此症狀的基調就是「沒有商量餘地的無聊感」。佇立在沙灘,那一望無際遠方海平面,那些腳邊翻來覆去不曾有結論的浪花,偶爾都會給人一種無聊的感覺。那些漂流木是否真能感知到無聊,我們很難理解。然而每次看到集體擱淺的鯨魚,不免懷疑,那種活得不耐煩的行為,是否跟「無聊」有關?「無聊」的本質,就是一種無窮無盡,汪洋般的事物吧。

我三十歲了,生活穩定,已經走到海岸盡頭,一時之間不會再走遠。戀人偶爾也開始抱怨我的無聊。有時逛到鳥店,看一大群華麗的鸚鵡,一律以金屬封閉腳環,鎖困於小小的鸚鵡架上;儘管翅膀豐滿有力,雙足來回跳動,變換方位,嘴喙大且嚷嚷,不時偷襲路人褲管,卻也只能如此。也許我該脫下醫師袍,跨上摩托車去革命;也許應到非洲四十度C的豔陽底下歷練;但畢竟那是別人的風格,不是我的人生。

岩井俊二的電影《花與愛麗絲》說的是兩個交好的女學生,平日不好好上課,在電車上跟蹤一名男學生,之後以謊言引來戀情的故事。我偶爾也在捷運上跟蹤某些特殊的人物(可能是我喜歡的對象,或對方裝扮太過詭異,或某些有趣的言談引起我的好奇),甚至忍不住拿出照相機來偷拍,留作紀念,一不小心失神,便坐到相反方向的列車。這到底是「無聊」還是「有趣」呢?就是這樣,兩者恆常有曖昧不明的關係,相互跟蹤,猛然就激出火花。那些被當成「有趣」的「無聊」,只要夠專注認真,似乎也果能逐漸變幻出趣味來。許多號稱浪漫的偶像劇,都具備此類本領。張愛玲應是所謂「認真的無聊」之大宗師,如寫自己擅長從雙層巴士上伸手摘楓葉或者享受微風中的藤椅之類,相當駭人。

某些「無聊」看起來消極,其實是以退為進,積極保存著最後的自我意志,固執著獨特的生活風味。上述電影裡的女孩「愛麗絲」,全片大半時間,一直去應徵演員,卻因為缺乏一般世俗要求的演技,也未嘗刻意去演練,在試鏡時往往面目呆滯,不斷受挫,眼看花樣年華陷入無聊的膠著;然終在片尾以保有自我的方式,優雅地跳了一段芭蕾,輕巧躍上了雜誌封面。恍神,出神,靈魂出竅,這一類超越的技藝,都是在感覺無聊時,才能夠琢磨的本事(最著名的典範就是牛頓在蘋果樹下的修行)。又如男孩子從軍之時,立正站好,最容易感到無聊;由於軍隊是集體意志的龐然大物,一旦為了保有自己的意志,便直覺地以「無聊」這樣的態度來反抗。相反地,「極度認真的有趣」變成「超級無聊」的例子也並不少見,譬如某些令人不敢領教的詩評,沈悶冗長的婚禮以及虛無做作的遊行等等。

旅行也能抵擋日常無聊。照理說,長途跋涉,大包小包,扶老攜幼,抵達一個未曾去過的地方,舉目皆稀罕,都新鮮;連廁所的樣式,在便利商店買到的筆記本,路上發送的面紙等等,迫不及待,爭先恐後,流逝的每分每秒,因附加了飛機票價,顯得貴氣逼人。我曾趁著長假飛去京都,在接近金閣寺之前,必須屏氣凝神走一段長長小路,兩旁是美麗楓樹與地面上幽微的苔蘚。大概實在是等候了太久的緣故(從中學時耽看三島由紀夫便開始餵養的幻想);一切最興奮刺激的部分,已在這多年期待的過程中磨損殆盡。當我隔著波光粼粼的水池,終於來到那貼滿夢幻金箔的建築前,與屋頂上那隻笨拙的金銅鳳凰對望時,卻莫名地萌起一股無聊的感覺……,宛若做完愛後,動物感傷。

所以,每次聽「寵物店男孩」(Pet Shop Boys)所唱〈Being Boring〉:「'Cause we were never being boring/We were never being bored……」都感覺,都彷彿一遍遍暗示著人生,注定是場激烈的戰事——

除非我們自己想變得無聊,否則就要永遠比這個世界更有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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